八月初四这一天，关家镇的人起得都很早，一过三更天，家家亮起烛光，男女老少都起来，沐浴、更衣、净手、焚香，在烟雾缭绕中默默祷告。关家镇二百三十四户人家都姓关，无一户杂姓，据传他们是关羽的后人，然而外人信者不多，因为关家镇无论男女都只是以读书耕田为生，无一人会使枪弄棒，没有半点武圣人的遗风。但关家镇的人世代深信不疑，八月初四关圣帝君的诞辰，每年都要举行隆重而圣大的祭祀。

夜色退尽时，镇上响起两声优雅的钟声，这是族长关锦业在祠堂召集大家，关锦业是镇上最为德高望重之人，今年八十三岁，悬壶济世已有六十年，救死扶伤，药到病除，医术远近闻名，被传为神医，然而这关老爷子却以桑田为生，治病施药，分文不取，为人所尊崇。全镇更是唯他马首是瞻，每年的祭祀大业都由他主持的。

众人齐聚到祠堂门口时，关老爷子早已候在哪里，他身体微微发福，皓首苍髯，自带一股长者的威仪，此刻面色肃穆，更是不怒自威，众人见他，都静静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安多讲。很快众人到齐，关老爷子缓缓扫了众人一眼，打开祠堂大门，后面诸人按辈份大小鱼贯而入。祠堂内打扫得一尘不染，正中间悬着一副关圣帝君的画像，跨马持刀，凛凛威风让人不敢逼视。

关锦业恭恭敬敬地净手，焚香、点烛，指挥几个小伙子抬了供品上来，一一摆上。正要带头跪拜，门口忽然有人大声道：“河北周家前来认亲，希望关老爷子一见。”众人一阵骚动，哪里来的河北周家？又认得哪门子亲？门口人又道：“关老爷子，您德高望重，不可能不知道当年关老爷鞍前马后，牵马扛刀的人姓周名仓吧，我等便是周家后人，特来认亲。”众人更是吃惊，自蜀汉至今，不知有几十代人了，如何现在来认亲？

关锦业面目凝重地看了众人一眼，大家才安静下来。他徐徐道：“告诉周家后人，我关家今日祭祖，他日再谈认亲事宜。”门口有人将话传出去，那周家后人着急地大声道：“我等千里迢迢赶来，就图在关圣帝君祭日献上宝物，如果关老爷子拘泥于俗礼，不肯相见，岂非太不通人情了。”话说得似乎句句在理，关锦业沉吟一阵，道：“请周家后人到关老爷像前讲话。”

这河北周家来了二三十人，头前一顶小轿，身后诸人均骑着健马，目光炯炯，一看就是精通武艺的人。听说要在关老爷面前说话，轿帘掀开，走出一人，身材高大健硕，面目粗糙，腮下一片毛扎扎的胡子，与传说中的周仓颇有几分神似。他回头看了一眼诸人，点点头，一个人走了进去。到关老爷像前，仰视画像，双膝跪倒，伏地痛哭道：“帝君在上，他日麦城一别，主奴不见已逾千年了……”悲惨凄切，关家人无不闻之动容。关锦业劝慰道：“请周先生节哀。”

这周家后人站起身来，突然又对关家人跪倒道：“周让见过主子。”关锦业慌忙搀起道：“何必行此大礼？”周让道：“我周家原本就是关家的奴才，理当如此。”关锦业道：“都是祖上的事情了，你我今日以朋友相称即可，不必如此。”周让慌忙道：“不，不，我周家能为关圣帝君牵马扛刀已是莫大荣耀，怎敢妄称朋友？”不待关锦业说话，又道：“其实我们早就想到山西寻亲，无奈祖上有训，一定要为关圣帝君找到丢失的青龙偃月刀，才有颜面去见帝君后人。”

“青龙偃月刀？”关锦业很是吃惊，周让点头道：“当年麦城之辱，赤兔马随主尽忠，青龙偃月刀不知下落何处，我祖上追随帝君，牵马扛刀本是份内之责，故祖上有训，世世代代，不惜代价要找到青龙偃月刀。”他言词恳切，讲到麦城之辱，声音哽咽，让关家人也都垂下眼泪。关锦业却是一脸的茫然，小心的问道：“那，你们找到了吗？”周让擦擦眼泪道：“我周家世代寻宝，苍天不负，终于在我周让这一代，找到宝刀。”关锦业更是吃惊道：“找到了？”

“对，找到了！”周让有些得意道，“我们选八月初四这一天来，就是为了在帝君祭日献上宝刀。”不待关锦业应允，对门外喊道：“来人，献刀。”外面两名大汉，抬着个长长的大匣子吃力地走进来，轻轻地放在关羽像前，小心地打开箱盖，掀去里面衬着的蓝色缎子，露出一把长柄大刀来，刀头上饰着青龙吞月的图像，清晰可见，众人围过来，都惊道：“果然是青龙偃月刀，这周家人果真了不得。”

关锦业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刀，突然道：“这刀是假的。”周让本来很是有些得意地在一旁笑着，忽听这话，脸色都变了，惊道：“不可能，这是我年初在宁波府一个富豪家所购，花了我三百两黄金，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关锦业道：“您如此对我关家，我们真是感激涕零，但这刀的确是假的，您可能是被小人所骗。”

周让一脸苦色：“关老爷子，这何以见得是假的啊？”关锦业又看了一眼箱中的刀，道：“这刀有青龙偃月之形，却无青龙偃月之神，有青龙偃月之体，却无青龙偃月之魄，真正的青龙偃月刀乃青龙所化，近听可闻龙吟，舞之可见龙形，其神傲，其魄狂，借风杀人，斩影断首，凌厉无比。”他看一眼周让，又道：“如果是真的青龙偃月刀，岂容你藏于匣中，早就破匣而出了。”周让给他说得一脸神往，道：“这些我怎么都没有听祖上说过？难道您见过真刀？”关锦业叹口气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哪里见过真刀。”周让脸上露出一丝失望，道：“可怜我被小人骗得倾家荡产，却换来这么一个赝品。”向关锦业拱手道：“恕我无能，今后我即使沿街乞讨，也要寻到真刀，献在关老爷像前。”说到最后，已是言语哽咽，显得无限伤心，言罢，对关老爷画像深深一拜，头也不回就向外走。

关锦业愣了一下喊道：“周兄弟留步。”周让回头，已是满脸泪水。关锦业心头一动，大声道：“你不必再找了，真刀其实一直在我关家。”关家人也都吃了一惊，他们也是闻所未闻，呆呆地看着关锦业。

周让大步走回到关锦业面前道：“关老爷子，此话当真？”关锦业面色凝重地道：“本来这是我们关家世代保守的一个秘密，只有族长一人知道，但周兄弟对我关家如此仗义，我若再不讲出实情，与小人何异？再则我关家不肖子孙渐多，怀疑自己不是帝君之后，的确也很有必要让他们见见这世代相传的青龙偃月刀。”周让兴奋道：“今日能得见真刀，死而无憾。”关家众人也一阵骚动，关锦业摆摆手众人才安静下来。

关锦业到关老爷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祖先在上，河北周家为我关家世代寻刀，感其义气，今将宝刀请出一观。”言罢起身，轻轻击了三下掌，这画像升高五六尺，露出后面的墙来，众人正觉惊奇，忽然隐隐听见一声低吼，关锦业道：“这是龙吟，青龙偃月刀就在这墙后，每日有关老爷画像所镇，自然不敢造次，没了关老爷画像，他就想破墙而出了。”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声，说着左手在墙上轻拍三下，右手在墙上重拍六下，这面墙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移动，里面居然是个暗室。众人顿绝一阵亮光炫目，好一阵才看清楚，这暗室正中，放了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着一把大刀，寒光闪闪，直耀人眼，定睛细观，刀头上一条青龙张牙舞爪，散着碧绿的光芒，正要把一轮明月吞入，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众人不禁都看呆了。

好一阵，周让才醒过神来，高声赞道：“真是宝刀。”说着大步走进暗室，伸手要拿。关锦业急道：“周兄弟，不可造次，这刀乃我关家圣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周让冷笑一声，握住刀柄，八十二斤重的大刀，居然让他轻轻拎起走出暗室，道：“这刀既然想破墙而出，那就让他出来得了，否则如此好刀，藏身于此，真是荒废。”关锦业怒道：“周兄弟，你要干什么？”几个年轻人也顿觉不对，赶忙围过来，要把刀从他手中夺回，周让盯着青龙偃月刀道：“关老爷子，听说这刀能够斩影断首，是不是真的啊。”眼睛瞟了一下走进的四个年轻人，这时初升的太阳透过祠堂高大的窗棂照进来，四个人长长的身影就投在他脚下，周让将青龙偃月刀轻轻在四人身影上一划而过，关锦业一声小心没有叫出口，四人已经人头落地，鲜血溅出，洒了周让一身。他哈哈大笑道：“真是好刀啊。”他嗓音奇大，声震屋瓦，外面随他过来的众人，一拥而进，个个手执兵刃，将关家众人围住。

关锦业惊道：“你们是山贼？”旁边一名随从狠狠打了他一耳光，道：“胡说八道，这是朝廷的兵部尚书萧大人。”周让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冷笑道：“为得到你关家这青龙偃月刀，可费了我不少力气。”关锦业怒骂道：“早听说朝廷的兵部尚书萧功成是个十足的小人，今日得见，果然卑鄙至极。”旁边那随从又是一巴掌打过去，关锦业嘴角都沁出血来。

萧功成对身边的一名年轻人道：“鸣儿，封天血印。”那年轻人正是萧一鸣，他从怀里拿出一方印，在地上的鲜血中蘸一下，纵身而起，啪地一下在关老爷画像的头上盖了个大大的红色印戳，印戳中画满了曲曲折折的道符，将关老爷的头遮了个严实。关锦业怒道：“你怎能辱及关圣帝君？”萧一鸣得意笑道：“这叫封天血印，盖上这个戳印，伏魔大帝就永远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关家众人眼见亲人被杀，先祖被辱，几十个青壮汉子冲过去，旁边随从要动手，萧功成道：“让这几个人祭我这宝刀吧。”随从闪在一边，萧功成飞身上前，挥刀横斩，刀锋挥处，几十个人立时齐齐被斩为两截。关家众人不禁都惊呆了，谁也不敢再动。萧功成看看刀头上的鲜血滴滴滚下，竟不留半点血迹，道：“关老爷子，你关家这刀，怎么不认识你们关家人啊？”关锦业看着地上的尸首，痛心道：“萧功成，你想要此刀，拿去便是，何必如此杀我族人。”萧功成哈哈笑道：“我试试这把刀是不是真的啊？刚才我不还被人骗了，拿了一把假刀吗？”

“你……”关锦业急得说不出话来，萧功成道：“哪能怪谁呢，你们关家人空有武圣人后代之名，却没有一人习武，凭什么来保护你关家这青龙偃月刀。”回头道：“鸣儿给他们定个罪吧。”萧一鸣高声道：“山西关家，谎称帝君后人，妖言惑众，自制兵刃，意图造反，今查属实，夷灭九族。”萧功成点点头道：“好，那就杀！”旁边众随从齐禀一声，就要屠杀众人。

关锦业喊道：“大家快跑啊。”众人这才醒过神来，潮水般向外涌去，无奈众人不谙武艺，哪里能抵得过萧功成这些功夫了得的随从，不一时，地上便血流成河，躺倒了一片。关锦业怒气冲冲向萧功成撞过去，但求一死，旁边一名随从拉住他，挥刀便砍。这位一生行善的老人瞬间身首异处。

关圣帝君高高在上，看着祠堂之内一片血迹，却丝毫不为所动。

萧功成对画像作揖道：“关二爷，您升天吧”

早有人倒了桐油，瞬间火光四起。

萧功成一行人，大笑着离开。

有人道：“少爷，吹个曲子吧。”萧一鸣拿出一把笛子，笛声缓缓响起，如丝如绵，从耳中贯入，深入心底，如柔手轻抚，众人听来十分舒服，不禁忘形。萧功成从前面轿中探出头来，斥责道：“这天魔曲不可乱吹。”萧一鸣急忙停住，众人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赞道：“少爷这笛声已然炉火纯青，听说皇帝要选拔乐师状元，这天下第一乐师一定是您。”众人正说话间，迎面疾驰过来一匹快马，到近前，马上人翻身下来，从怀中掏出个锦囊，跪在轿前，道：“申大人有密事相奏。”萧一鸣下马接过锦囊，递入轿中，不一时，萧功成道：“既然有此收获，先把青龙偃月刀给他一用。”

本文来自小说《从军行》第一章，关注小说可直接加入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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