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戊奇荒
这是一场被清廷官员称之为“此千古奇灾,是铁石心肠亦当泪下”的大饥荒:从1876年到1879午,整整持续四年;囊括山西、河南、陕西、直隶、山东五省,波及苏北、皖北、陇东、川北;上亿人受灾,至少1千万人饿死。其中尤以1877、1878年为最烈,因其两年干支纪年分别为丁丑、戊寅,故而史称“丁戊奇荒”。
这场饥荒,对囊空如也的晚清政权而言,是一场巨大的考验——传统农业帝国下的“荒政”早已在天国之乱后被肢解得支离破碎,近代社会救济和保障体系又远未建立。但吊诡的是,如此惨烈的饥荒,前后四年,虽有不计其数的小规模民众暴动,但最终竟然没有一起暴动发展成传统意义上的“农民起义”。在政府控制力无法深入社会最底层的晚清时代,这简直是个奇迹。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迹?
洋人:山西饥荒如地狱,为何无人抢富户?
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是英国浸礼会传教士,于1870年来到中国。1876年,丁戊奇荒由山东发端,李提摩太恰在山东传教,遂由此开始了他与整个丁戊奇荒相始终的漫长而艰辛的救灾行动。
【山东饥民请求李提摩太带领他们暴动】
灾荒到来的那个夏天,李提摩太身处山东青州。灾情在五月份已相当严重,平民已经开始群起“吃大户”,李提摩太在回忆录中写道:
“一群妇女蜂拥进一位富人家里,占领了它,在那儿生火做饭,然后又拥到另一家吃下一顿。男人们看到这种办法很不错,便组成五百余人的群体。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劫掠取食。”
李提摩太在日记里留下这些抢大户及卖儿鬻女的记载的同时,自身也未能置身饥荒之外,其洋人身份,成了饥民们努力争取的“宝贵资源”:
“六月三十日这天,两位学者来拜访我,他们都是秀才,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一个来自寿光,另一个来自益都。我太忙了,没空接待,他们约定第二天再来。第二天,他们一进门就跪下了,请求做我的弟子。交谈后,我弄明白了,他们两人是一大群人派出的代表,大家希望我能做他们的首领,举行暴动,因为当局不能提供食物,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已经安排好了房子,并且有数不清的人准备接受我的命令。我告诉那两位民众代表说,我从来没想到要干这种事情,因为那只会加重民众所遭受的苦难。暴动一旦开始了,没有人知道会如何收场,但毫无疑问会造成大规模流血。我建议他们采取建设性的方式,而不是通过破坏来改善人们的处境。”
类似的情节不止一次发生。七月三日晚上,青州东面某个村镇也派了代表前来邀请李提摩太去做他们的起义军领袖。出现这种现象是有原因的,但李提摩太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官府正极力镇压饥民抢大户,饥民们则认为官府害怕洋人;在他们看来,由洋人带领他们去抢大户,可以抗衡来自官府的镇压。
李提摩太没有答应成为饥民们的领袖,而是在山东做了一年多的赈灾工作。直到1877年秋天,更严重的山西饥荒的消息传来。
【李提摩太困惑山西民众身处人间地狱,何以却没有人抢劫富户】
李提摩太日记所呈现出来的1878年的山西,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
1月29日,太原以南140里:
经过了四个躺在路上的死人。还有一个人四肢着地在爬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碰上一个葬礼:一位母亲肩上扛着已经死去的大约十岁的儿子,她是惟一的“抬棺人”、“神父”和送丧者,把孩子放在了城墙外的雪地里。
l月30日,距太原270里:
路过两个显然刚刚断气的人。一个衣服鲜亮,但却死于饥饿。往前走没几里路,发现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走在我们前面,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被一阵风吹倒后,再也没有爬起来。
1月30日,距太原290里:
看到路边躺着四具尸体。其中一个只穿着袜子,看来已没什么分量,一只狗正拖着移动。有两个是女人,人们为她们举行过葬礼,只是把脸朝地安置而已。路人对其中的一个更仁慈一些,没有把她的衣服剥去。第三具尸体成了一群乌鸦和喜鹊的盛宴。随处可见肥胖的野雄、野兔、狐狸和豺狼,但.男.人和女人却找不到食物维持生命。当我缓慢地爬上一座山丘时,遇到一位老人,他异常伤心地告诉我说:“我们的骡子和驴都吃光了,壮劳力也都饿死了,我们造了什么孽,招致上天这样的惩罚?”
2月l日,太原以南450里:
半天内就看见了六具尸体,其中四具是女尸。一具躺在一个敞开的棚子里,赤身裸体,腰上缠着一条带子;一具躺在小河沟里;一具浸在水里,由于野狗的拖曳,半身暴露出冰面上;一具半身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躺在路边的一个洞口旁;还有一具已被食肉的鸟兽撕碎,吃掉了一半、还碰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手持拐杖蹒跚而行,看起来就像九十多岁的老翁。另一个年轻人背着他的母亲——她已经没力气走路了,看见我盯着他们,年轻人便向我求助,这是我离开太原后首次有人向我乞讨。
2月2日,太原以南530里:
在下一个城市是我所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清早,我到了城门。门的一边是一堆男裸尸,像屠宰场的猪一样被挥在一起。门的另一边同样是一堆尸体,全是女尸。她们的衣服被扒走换吃的去了。有马车把尸体运到两个大坑旁,人们把男尸扔到一个坑里,把女尸扔到另一个坑里。
……
长期行走于饥饿和尸体之间的李提摩太,为一个问题所深深地困惑:为何社会仍然“秩序井然”?他自己最终提供给自己的解释是——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没有人抢劫富户。今天这个疑问有了答案:每一个村中都贴了告示,宣布巡抚有令,任何人胆敢行凶抢劫,各村镇首脑有权对抢劫者就地正法,因而犯罪现象出奇地少。大家都听天由命,我惟一看到人们流眼泪的场面是在母亲们埋葬她们的孩子的时候。”
但是,李提摩太似乎忘了——山东巡抚衙门采取了同样的镇压措施,但仍有民众不断地在抢大户,而且还希望找一个洋人做他们的领袖,充当保护伞。
李提摩太对清廷在赈灾中的表现很不满,指责道:
“如果中国政府不那么自负,声称只有自己是文明的,从野蛮的西方人那里学不到任何东西,数一百万人应当能够得到拯救。确确实实,一位清政府的高官发布过一个公告,禁止人们迁往满洲,虽然那里的谷物便宜很多,而这发生在土地的价格只能卖到实际价格的十分之一的时期;同样真实的是邻省的某些官员禁止向山西出售粮食。这使得饥荒的状况更恶化了。”
图为身穿中国服饰的李提摩太夫妇
【天灾背后有人祸:遍地鸦片导致山西无储粮富户可抢】
李提摩太未能窥见山西民众不抢大户的真实原因,是因为他并不了解此次灾荒真正的起因。持续的大旱固然是饥荒最重要的原因,但人祸的权重同样不容忽视——
1859年清廷颁布《征收土药税厘条例》,国内鸦片种植由此合法化。短短十余年之后,山西农民“弃田之半以种罂粟”,而且因为种罂粟比种粮食挣钱,“往往以膏腴水田遍种罂粟,而五谷反置诸硗瘠之区”,到光绪初年,山西已成为本土鸦片的重要产区。御史刘恩溥说山西的状况是“数十万顷膏腴之田,几无树艺五谷之土”;时人估计:“自罂粟盛行,每县之田种罂粟者不下十之三、四,合全省土田计之,应占十五万顷”。张之洞也说:山西遍地种植鸦片,“几于无县无之”。
大量的耕地和劳力转移到鸦片种植上去的后果,是山西本省粮食产量迅速下降。《申报》当年就曾分析过:“山西自广种罂粟以来,五谷所产渐少,民间毫无盖藏,一遇旱荒立见奇拙,此尚谓害而不由于罂粟,其谁信之?”
鸦片种植的泛滥,虽以山西最烈,但并不是山西特有的现象。同属灾区的河南、山东,也是本土鸦片的重要产区。最终,这种畸形的农村“经济发展模式”,导致灾荒时期民间难寻储粮大户,自然,李提摩太也就很难在山西看到他所预期会看到的那种抢大户的景象;更何况,李提摩太抵达山西的时候,饥荒已经发生了很长一段时间,山西境内屈指可数的有粮大户早已被迅速抢光了。
真正需要后世深刻反思的,是另一个吊诡的问题:这样一场波及上亿人、几乎覆盖整个北中国的大饥荒,它引发了无数的暴力事件、群体事件,但最终,竟没有从这众多的暴力群体事件中衍生发展出一两场所谓的“农民起义”(所谓“起义”,区别于一般性的无政治诉求暴动)。
如果我们把“起义”简化定义为“有政治诉求的暴动”的话,那么,不妨将这个吊诡的问题换一种思考角度: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里,中国的乡绅士大夫们在哪里?他们和谁站在一起?
——作为传统农业中国底层社会的直接整合者,乡绅士大夫们的参与,是农民暴动升级为“起义”的最关键的因素——他们的学识为政治诉求的提出提供了可能;他们的社会关系则会成为势力整合的核心纽带。
士绅:拯救沦陷于洋教的儿童远重于赈济灾民
1877年阴历2月下旬,苏州绅士谢家福刚刚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押送一批饥民从南方返回他们的原籍。在归途中,谢家福听到了以李提摩太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在山东赈灾的消息。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敏感性立刻让谢家福紧张了起来,他后来在日记中补记道:
“(得知洋人赈灾的消息)深惧敌国沽恩,异端借肆,不能无动于衷。顾以才微力薄,莫可挽回,耿耿之怀,言难自己。”
【担心洋人借赈灾收买人心】
在这样一种“耿耿于怀”的情绪支配下,谢家福当即给自己熟识的一批江南士绅们集体写信,强调必须对洋人在中国的赈灾行为采取措施。谢认为:
“西人在山东赈灾,打的是救灾恤邻的幌子,暗地里干的是收拾人心的阴谋。若不采取措施,恐怕会导致民心流失,异教横行,终为中国之大患。”
谢氏进而建议,应该在赈灾问题上与洋人展开竞争战斗,“跟踪济赈”,追踪洋人救灾的路线,以赈灾对抗赈灾,非如此不足以防止洋人骗走国人的民心。谢认为,这件事情是所有有良知的爱国士大夫所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并为此慷慨赋诗一首:
大兵之后又凶年,国计民生孰见怜?安得赈钱三十万,管教压倒慕惟连!
慕惟连和李提摩太一样,是西方传教士在山东赈灾的代表人物。
【小孩饿死尚是小事,为天主教诱去,则大不可】
在谢家福看来,抵抗洋人借赈灾收买人心的首要之务,是与传教士在收养饥荒受灾儿童方面展开竞争。他在1877年5月4日给好友李金镛的一封信中提写道:“东省灾后,子女流离者不可计数,为他族收养者,闻有数百名之多。窃恐人心外属,异说横行,为邹鲁之大患……”
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谢氏主张“急则治标”,这个“标”就是儿童,理由是儿童智识未开,情窦未通,更容易被异族蛊惑。谢氏激动地写道:眼看着这些儿童被洋人驱入“陷阱”之中,再也不能重新做人,但凡有血气者,“能无锥心肝、竖毛发,亟图补救哉!”
倡议在士大夫圈子里获得了普遍的认同。譬如苏州士绅袁遂给谢氏回信,说道:“西人想要领养饥荒孤儿,那是万万不可。……我们若能多收养一名,则少一人入教,功德尤其大。”
再譬如另一名叫做尤春畦的绅士,在聚会上发言道:“小孩饿死尚是小事,为天主教诱去,则大不可,能否引之出堂,亦宜酌量,事却甚好”。
有了这些士大夫们的支持,谢家福的赈灾行动随即启动。但谢家福本人并不认为自己发起的这一活动是赈灾活动。在给友人的信中,他郑重声明:“弟之此行为敌夷,不为赈济。赈济则以仁存心,当念亲亲仁民之意,敌夷则惟知大义,虽捐麋踵顶,有所不辞”——意思即: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抵抗夷人,而不是为了赈灾;赈灾讲究的是仁心;抵抗夷人讲究的则是大义,为此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种表态赢得了许多士大夫的高度赞赏。譬如上海的绅士王赓保就来信赞扬谢氏将众多孤儿从黑暗的“禽兽之域”中拯救出来的行为是一种伟大的壮举,由此可见世事尚有可为。并表示愿意与其一起并肩战斗,继续推进这一事业。
工作开展每遇到困难,谢氏也往往以此来鼓励自己:“生平灭夷之志,刻不能忘,……(如今得此机会)而交臂失之,则身存实死,天下不必有此人,谢家不必有此子也”。
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敌夷”而非“赈灾”的理念,谢氏在山东地区的活动经费明显侧重于收容饥荒儿童。有人曾建议其将自江南募集到的资金用来开设粥厂,以解青州灾民的燃眉之急,结果被其拒绝。谢氏虽然也认为青州原有的粥厂已停,灾民情势甚危,但在他眼里,儿童与大人不同:儿童无知,不懂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春秋夷夏大义,所以无法要求他们像成年人一样为持节而慷慨赴死,故而,有限的资金应该优先用来救济儿童。谢在日记中说:因为如此考量,所以对自己的决定“理得心安”,并无愧疚。
【乡绅们的成功:许多灾民情愿饿死,不受洋人之赈】
类似的理念,谢氏在许多不同的场合都曾反复阐释过。1877年6月22日夜间,谢氏前去访问几位上海绅士,力陈教堂收容中国儿童的危害,恰好座中有一位替教堂筹集赈灾经费的人士,替教堂说了一句话,认为不该把耶稣教和天主教混为一谈,一棍子打死。随即招来了谢氏激烈的驳斥:
“某之所办者,与教门的良莠无关,所关注的是中外之界限。山东灾民受洋人赈恤,三月有余,几乎只知有洋人,不知有中国矣。诸君好善乐输,若能下固百姓已去之人心,上培国家富强之元气,则是大大的忠臣和义士。若还反过来替教堂筹集经费,岂非汉奸?那些接受了教堂赈济之人,必然皈依洋教,终不再是中国之民。最可怜的是,那些童子尚未开蒙,如何知道这些,眼看着他们沦陷于教堂之中,于心何忍?朱子说过,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所以我的看法是:拯救沦陷在教堂里的儿童,远比赈济灾民更重要。”
谢家福对洋人的赈灾活动的抗拒,代表了当日中国士大夫们的主流意见。这一点从谢氏所获得的广泛支持中即可窥见。这种抗拒态度,同样流行于清廷高层。1878年4月间,河南学政瞿鸿机听到洋人赈灾的消息,就立即上奏,指责洋人“其居心则险不可测”,目的是趁我“民多愁困”,借机“收拾人心”,以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阴谋。清廷接到奏折后,随即指示山西、河南两省巡抚(此两省因在内陆,洋人尚未来得及进入赈灾,但灾情已很严重),要他们但凡碰上外国人进入灾区,必须“婉为开导,设法劝阻”。
灾民们抗拒洋人赈济的情绪同样强烈。史料记载,光绪三年(1877),山东昌乐县灾民“弗受洋赈”;山东乐安县灾民则“俱情愿饿死,不受洋人之赈”。河南的灾民态度最为决绝,不但不肯接受赈济,还极力宣传传教士的“心怀叵测”。西方人士曾经在《申报》上刊文如此描述:
“河南地方饥民大不解事,于教士所分给之银,不肯领取,意谓西教士意在买服人心,诱人入教,故特给我等银钱,慎勿堕其术中。彼此相戒,竟无一人肯领。且仿铁泪图之式,造作诸般恶状,谓教士诱人入教,如此虐待。亦分贴多张,以冀煽惑人心,该省官宪无可如何。”
《河南饥荒铁泪图·树皮草根 剥掘充饥》
尽管如此,传教士仍然多次尝试派人进入河南赈灾,但结果是,当地民众和政府都不允许他们逗留,更不许他们以任何方式涉足当地赈务,并且声称如果他们不离开河南就会有生命危险。河南境内的反教情绪之强烈远胜他省,开封居民闻知传教士花国香等人到达,遂遍贴告白,有“宁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之句,更有某书院罢课宣称“要与西人打仗”。最终,传教士们不得不放弃了赈济河南的打算。整个丁戊奇荒期间,河南省居然做到了不让西方人在其域内发放丝毫赈济物资的程度,本土乡绅们的鼎力配合,可谓居功至伟。
古怪的“民族主义”掩盖了大饥荒的死气
李提摩太等西方传教士投入丁戊奇荒的赈灾行动之中,自然也有其推动教会发展的意图。尤其是在山东的赈灾活动给教会的发展带来了非常良好的影响的情况下,传教士们决定将自己的赈灾活动扩展到河南、山西时,推动教会发展,已经成为了预先期望的目标。
朝野内外对洋教的排斥不算意外,此前已有太多的教案让清帝国焦头烂额。但事情的悲剧性也恰恰在此:当一种异域文明希望以一种文明的方式(赈灾)被接受的时候,它反而遭到了比野蛮的手段(武力胁迫)下更决绝的抵制。
但最大的最悲剧其实还是开篇所提到的那个问题——如此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饥荒,最后居然没有发生“农民起义”,传教士们可谓“功不可没”。他们和他们的赈济活动的出现,彻底转移了灾区和非灾区乡绅士大夫们的注意力。而失去乡绅参与的农民暴动,则始终只能停留在简单的物质索求层面上,而且彼此孤立,旋起旋灭。
换言之:1878年前后的中国,被一种很古怪的“民族主义”所笼罩,甚至掩盖住了大饥荒的死气,最后,竟然起到了为千疮百孔的清帝国“保驾护航”的作用——而类似的这种政治手段,后世被一再模仿袭用,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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烩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