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选杰先生是在北京太庙,当时我正随王玉芳老师学习大成拳养生功法,她老人家用手一指对我说:“那就是王选杰!” 语气中透着自豪。向不远处望去,只见选杰先生正在转圈渡步,形神潇洒,令人敬畏。身边带着几名弟子,似乎随时准备动手,使人有不敢近前之感。那时我立刻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武术,而平时在影视及公园中所见的武术,不过是花架子而已,并马上产生了随选杰先生学习大成拳的念头。
其实,在此以前早就听说过选杰先生,不过每个人说的都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此人不好惹,功夫很厉害。我曾问过一位和他关系并不好的著名意拳高手:“王选杰真有那么厉害吗?”他说道:“在他那个圈子里还行” ,我表示不理解,该先生解释说:“不戴拳套没人能赢他”。
王玉芳老师可能早就看出了我的想法,一天在她家对我说:“你想学技击就去找选杰吧,他那里真打!” 。但是王老师长子金柽华先生则表示反对:“那里太危险,不要让小胥去!” 。因为当时我较文弱,他担心我受不了严酷的实战训练。实际上柽华先生对选杰先生印象非常好,他曾经将自己亲自拍摄的选杰先生练功照片数张送我,我至今仍珍藏着,其中有两张是先生与王玉芳老师推手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他立于先生身后而先生座于沙发之上,他将手亲热地搭于先生肩上。他曾指着一张先生的练功照对我说:“你看做的多整,多漂亮!”。这话若出于一般人之口倒也没什么,但出自柽华先生之口就不一样了,因为柽华先生的功夫亦非一般人能比,而且他是学美术出身,我知道他是不随便称赞别人的。当时我正想进入这样的技击环境,第二天就去西四北二条去找选杰先生,当时先生不在,等了好久才回来,当先生看我时,从他的目光中我感觉到大成拳的威慑力,有不寒而栗之感。我说明来意后先生说道:“王玉芳介绍来的不能不教!” 。遂将我叫到院中,摆好姿势,并用手将我的脚扶正,这个动作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大家知道八十年代初北京的街道并不很洁净,作为学生的我鞋也较破旧,我想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不为之心动的,这与方才那个威不可犯的武术家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当时我年幼无知,对介绍他用手指轻轻一触就将人凌空抖起的文章表示怀疑,先生一点也不生气,并当场示范:当我向他扑去时,他右手半握拳,当大指触及我胸部时,猝然发力,我双脚腾空,落于身后床上,但我并无任何不适,因为先生用的是杠杆力而非螺旋力。但当后来我练功十余年而有些气盛时,一次先生示范栽拳,轻轻触及我胸部,顿觉莫可名状之难受,并伴有深深的恐惧感,至今难忘。我想当年泽井健一体会芗老的螺旋力时也时这种感觉,当时先生说:“我才用不到一分的劲,再大就麻烦了!”
后来逐渐了解到:选杰先生年轻时常在各公园讲授拳理,并回答各种提问以及和任何人当场试技,这一点芗老非常欣赏。京城的武林高手他几乎都找过,结交了许多朋友的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先生弟子中有许多人原多是名震一方的武林高手,与其较技而心悦诚服后拜师学艺的,这些弟子在与人比拳时都很少有失手:如赵文璐、于泊林、和振威、张宝琛及王尚文等。如现已年逾六旬的和振威师兄在回忆选杰先生时曾对笔者说道:“我五几年就和先生学拳了,当年我和他比拳时他一碰我就是一个跟头,可那时他体重才一百斤左右,我的体重是一百六十多斤,他到处找名家高手比拳但从未有过失手”。故贬低先生武功者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曾有一人称赢过先生云云,但当我与其推手时竟将其推出 (我当时尚不会放人),以后再听到类似传言我均一笑置之。
先生虽然名满天下,但却平易近人,有教无类,弟子中三教九流社会各阶层人士都有。无论是对大学教授、政府官员还是对普通学生工人,以及无业人员等,他都一视同仁。并常常资助经济困难的弟子,而自己生活却非常俭朴,从不讲究吃穿,正如介绍他的一篇文章标题所说:他心中只有武术。
关于意拳和大成拳的矛盾问题,先生的态度很超然。他讲任何争论无外学术之争和名利之争,我们表明自己的态度即可,绝不可进行人身攻击,凡事不可做得过份。外人或圈内的许多人可能认为选杰先生与姚宗勋先生的矛盾很深。实际上当姚先生去世时,选杰先生的情绪非常不好,好长时间不爱讲话,曾几次对我说:
“姚先生一生也不容易,我还是希望他活着”,且对我说他曾和姚先生习拳,当时二人关系很好。我从先生长兄选良先生处了解到:当时姚宗勋先生、于永年先生和选良先生都是中国围棋社的会员,是学围棋的同学,同和当时的围棋国手学习围棋,自然包括选杰先生在内的各位关系都是很好的。我还从其他渠道了解到,选杰先生曾将一些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弟子介绍到姚先生处学习以帮助姚先生解决经济困难,并曾出资资助过姚先生的家属。在先生陋室的西墙上直至现在还保留着中意武馆及宗勋武馆的招生广告,许多找他学拳的学员都被他介绍到那里去学拳,我就亲自见到过好几位学员被介绍过去。后来姚先生去世后,赵续泉、张鸿成、崔瑞斌及夏成群先生等常到选杰先生处聊天儿,大家很随便,无话不谈。实际上笔者早就常与姚先生弟子肖中强先生在北土城一起练功,先生从未反对过。要知道当时姚王两派弟子间是水火不相融的,
常常有摩擦发生,以至于许多人因此不敢练习大成拳。当然更多的是公开比拳,先生弟子中不少人亦常约人试技,如霍金来兄就曾与东郊的一位高手约好,及至比拳的前一天才知对手是一位师弟,选杰先生也为弟子中有这么多技击高手而高兴。姚先生好友著名中医专家于锐峰先生曾和笔者多次谈到选杰先生,他对先生的人格和武功十分钦佩。
先生待人随和,不拘于师徒之礼,一次我坐在他的椅子上,而他站在我的身后,突然用手一拍我的双肩开玩笑道:“兄弟!”,当我正发愣时,他却哈哈大笑,但我从内心里更加尊敬他。然而当我练拳不太用功时,他则十分生气,有一次当着许多外地学员的面严厉地批评我,我虽很难堪但内心却十分感动。当时是毕业实习学习不是很忙,一周中有三至四个晚上去先生处,周末则整天在先生家练功。先生老弟子中功夫高深者甚多,并多各自授徒,如赵文璐、于泊林、和振威、张宝琛等,其中有人在和芗老一位著名弟子切磋技艺时竟难分伯仲,故圈内人对这些师兄都刮目相看。先生与宝琛兄感情甚深,亦嘱我去找他学习点穴按摩及推手,使我受益无穷,当时宝琛兄在天坛公园授徒,常有大成拳同门甚至芗老的弟子前去观摩,可见先生影响之大。直至先生去世前不久,每当我和他谈起宝琛兄时,他都动情地说:宝琛真是个好人!当年`在先生家的院子中,先生指导练功时要求很严格,推手放人必须真作,吓得个别人不敢去练。当有外地同道来访时,则多让我们这些新手去试技,可谓用心良苦。
先生常去各大学讲授拳学及禅学,如北大、人大、中医学院及商学院等,其精彩的讲授及演示常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当有的学生说他比教授讲的好时,先生谦虚地说:“这不能相比,我讲的是你们感兴趣的内容,而教授讲的则是规定的课程”。多次听他的演讲,对我影响很大,使我从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变成一个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原来我十分头痛的大学授课任务则变成了一件愉快的事。当年曾有北大哲学系几位快毕业的学生来访,当时先生正忙于写作,让我先接待,当谈及很深的哲学和禅学问题时,我难以应付,他马上停止手头的工作,一直和学生们聊至很晚。许多东西我当时一点也听不懂,最后他让大家看几本书,当说出书名时,几个人都没听说过,那时我才知道先生禅学水平之高。
当年徐谷鸣先生等美国武术代表团来访,不巧先生右脚突然受伤行走极为不便,但见面时间却早已约好,先生随口问我们几位年轻弟子:要是我输了怎麽办?大家面面相嘘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听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我能活动就不可能输!其自信的神态及王者的气魄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令人至今难以忘怀。大家还记得有一年由泰国当年和前一年的泰拳冠军等高手组成的“象船杯”泰拳表演赛前来北京表演,先生与有关人员商议好,由先生带领几名弟子前去迎战切磋,以打出中国武术的威风,连记者都找好了准备次日见报,当时我也在先生家等候,先生一边看电视里的泰拳表演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赢他们绝对没问题!但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说好了接的人也没去,据说是由于安全问题被有关部门阻止了,先生表示理解,因为要是真正徒手搏击的话是无法保证安全的。但后来先生的一位弟子张礼义还是在泰国战胜了一位泰拳冠军,打出了大成拳的威风。一次我随先生等人到南方某地授拳,有满脸杀气并擅拳脚之背景不明者数人前来寻衅,当其惊服先生拳技之后,为了找回面子,突然提出只请先生一人去吃饭。众人均因担心安全而反对,但先生却坚持前往,使寻衅者大为折服,鞠躬道歉后称服而去。
选杰先生一生未出国门,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出国,只是不把出国当回事儿,这在出国热的八十年代简直让一般人无法理解。据我所知,有几次出国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嫌在外不方便而放弃。其中有一次外方出巨额美元请他去美国,他原则上已经同意,但后来他嫌合同有限制人身自由之嫌而拒绝,因为合同规定他只能教授对方指定的人。每年都有数十名外国弟子到北京找他学习,像朝圣一样,其中以法国人为最多,如黑贝尔夫妇等人,一般先由先生教授基本功法后再由我们带其推手。先生去世后不久,法国的弟子黑贝尔就在最著名的法文武术杂志上发表纪念文章,对先生给予很高的评价,后又在法国的阿尔卑斯山麓举办大成拳研讨会,并经常与笔者保持联系。在这本杂志上经常有芗老、于永年先生、泽井健一先生及选杰先生的照片刊登,以及介绍大成拳、意拳、太气拳的文章。可见经过选杰先生等前辈的的努力,王芗斋拳学体系已在世界上广泛传播,先生无愧于大成拳中兴之主的称号。去年六月由王玉芳老师及和振威先生根据国内外同门意愿倡导发起的“王芗斋拳学国际交流联合会”已在北京成立了筹备委员会,现在亚洲、欧洲、美洲、大洋洲及非洲的分会也在筹备中。据欧洲分会负责人简柳军先生向笔者介绍,目前已有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比利时、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瑞士及黎巴嫩、摩洛哥王国等三十多个组织机构同意参加联合会,并于去年七月在巴黎召开了第一次欧洲分会筹委会会议。
当年美国武术协会副主席黄耀桢来北京拜访先生,笔者一直负责接待,黄先生虽年长于选杰先生,但仍称先生为师叔(黄为尤彭熙先生弟子)。合影时也是让选杰先生一人坐在前面,而他则和我们座在后边。先生对黄先生也是居礼甚恭,并不以师叔自居。在切磋技艺时,先生只让我与黄先生推手听劲,不准我做发力动作。在近距离看了选杰先生的示范后,黄先生感叹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武术!最后先生将心爱的长剑赠送给黄先生(真正的实战兵器都是双手持握的),令黄先生十分感动。
先生交游甚广,与白光法师交往甚密,一次法师望着先生的背影对我说;“你看王老师多潇洒!”。出家人是不打妄语的,尤其是作为中国佛学院教务处主任的白光法师,我很少听到他这样称赞人。曾见过弘一法师一张晚年潇洒的背影照片,现在想确有同样的飘逸之处,这当然不是巧合。在外人的眼中,先生只是个武术家,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说他是一个禅者更为恰当,而武术只不过是他的一种修行方式。实际上,有不少人是和他是来学禅而不是学拳的,他到北大也去讲禅学,并担任北大禅学会顾问。正因为如此,他的拳技和书法等才能达到如此高的境界,书法界人士有不少名家与其往来,并请先生在中国书法艺术研究会担任高级顾问、理事会理事。在纪念毛泽东主席诞辰一百周年书法展览等重要活动中,亦请其参加,我记得先生的作品是“龙象”二字,字体很大,气势非凡。正因为他的出世精神,提升了他事业的境界,同时对拳界的矛盾能有比常人更超然的态度。他的人生境界,恐非常人所能度测,何况没接触过他的人呢。正如孔子的弟子子贡答人问话一样:“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其意是说:我的优点都在外面,你当然看得见,夫子之墙高数仞,常人怎么能看得见呢?而能找到门的人又太少了。记得一位著名美学家说过:若能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业,是极为殊胜的!这句话在先生这里得到了证明。故习拳若不参禅,则难臻妙境,君不见芗老著作到处都是禅意,如抛开技术性的东西来看,简直可当成禅宗语录来读。故当年上海报纸称芗老于郭老的师承是:“夫子之墙高千仞,君既入室且登堂 ”。我想这句话同样可用来形容选杰先生,但先生却谦虚地对我讲:“没有任何人能超过老先生!”。我常随先生去王玉贞老人处,老人曾多次说:我爸把东西都教给两个小徒弟了,他指的是选杰先生和常志郎先生。
先生去世后笔者曾和师兄和振威等一起去拜访王玉芳老师,当她谈到选杰先生当年在她家习拳的情景时说:我和选杰关系很好,我父亲也很喜欢他,因为选杰练拳用功又很聪明,他真是嗜拳如命,为了练拳连工作都不要了,弄得自己没饭吃,我当时还给他过羊肉汤喝呢。那时他年轻气盛在和姚先生学拳时就常外出找人比拳,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包括一些武术界的名家,这些人自己丢了面子就去找姚先生和我父亲,这也是后来他和姚先生关系不好的主要原因,其实没什麽大事儿,原来他们俩好着呢!后来我父亲对他严加管教并亲自教他,曾令他三年不许出门,实际上就是不让他外出找人比拳老老实实在家里练功,他功夫要是不好我能介绍小胥去找他学吗。当谈到有些人对选杰先生有非议时,她老人家激动地说:选杰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谁宣传大成拳我就支持谁。
在教学中,先生对入室弟子有时是详细说明,不厌其烦地讲解具体技术,有时则是不作直接说明,而是采用类似禅宗的教学方法,相机开示,令其自悟。总之他用的是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灵活多变,不拘一格。一如孔子之授徒,又如禅宗六祖惠能之教学,因材施教,因机开示。实际上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特质之一,只是近代各方面都过于西化,我们传统文化中的许多宝贵遗产多有失传,殊为可惜!其实在国外更能感觉到中国文化的伟大,试看四大文明古国,只有中华文化传承了下来,包括中医、武术这些有实用价值的技艺,这并不是偶然的。所以笔者认为:文化就想多米诺骨牌,那一代没传好后面的就断了。我们应该有使命感,共同将各位先辈未竟的事业完成之,在此引用一句伟人的话:只争朝夕!我想只有这样我们才无愧于各位前辈。
先生近几年常常手把手地教我实战方法及器诫的练法用法,并常对我说:我留它干吗用!其金针度尽的心胸,令人感动,想想自己一无所成,实在惭愧。而当那握手的馀温尚存时,那双大手却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最后用先生形容竹子的话来形容先生的人格和一生:侠骨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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