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场跟拳场不一样,戏台跟拳台不一样,被武侠小说洗过脑的人才信气沉丹田之后飞檐走壁,怎么可能?
这是两种相反的劲儿,气都沉下来了,你怎么还能跳得起来?有人说练太极的实战时也能突然变得很迅猛,这可能吗?
一个平时练惯了慢的人能说快就快?怎么可能?又不是神仙。”
“想做个试验吗?来,按照你们咏春的马步站一个,看看有多稳。”洪志田师父聊得开心,突然来了兴致,年过七旬的他嗓音沙哑,像极了单田芳。
脚尖内扣,以三角形的方式,我站好“二字钳羊马”。
“拳头伸出来,感觉站得很稳了吗?”“嗯。”
洪师父伸出右手食指,在我右拳上轻轻一戳,一股力量瞬间让我坐倒在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的手使劲儿了吗?来,你再按我们翻子的马步站一下,跨度三个脚,屁股翘起来,不要往前弓,挺胸,背靠上劲儿,不要仰头,拳头再伸出来。”洪师父又像刚才那样用手指一戳,同样是那股力量,我身体似乎因为姿势的变化稳了很多,没倒地。
“是不是有种浑然一体的感觉?你别有门户之见,真东西不怕比较和检验,这跟吃东西一样,必须亲自体验,没吃之前不能乱说。” 洪师父欲言又止地笑了起来。
洪师父是张哲溢和蒙志刚推荐采访的。我的这两位朋友前些年出于自己的兴趣,遍访中国隐秘的武林,出了本叫《中国功夫艺术》的书,我问他们谁最值得推荐,他俩说,戳脚翻子洪志田。“洪师父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无败绩,我们采访过的其他人也都个个服他。”
北京西二环边上一栋普通居民楼里,来看洪师父的徒弟络绎不绝。他们给他带来各种食物,帮他把冰箱塞满。“我老伴儿去年冬天过世了,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一走,我的生活乱了套,家里东西放哪儿我也不知道,每天吃饭都是冰箱里徒弟们送的东西随便弄点就得。”
客厅狭窄而拥挤。洪师父烟瘾大,茶瘾大,酒也爱喝,椅子下堆了不少徒弟们的“心意”。洪师父手指上戴了枚三角钻戒,那是一种叫做“亚历山大”的西伯利亚宝石,老外徒弟拜师时送他的礼物,男人戴的。采访时,洪师父始终在太师椅上盘着腿。不时,他会在身边的茶几上找点吃的垂手喂给趴在椅子下的小黑狗,它叫“乖乖”,十几岁了,从来不用遛,“乖乖”懂得自己去卫生间。现在,他们相依为命。
洪志田口述:
我们这拳叫戳脚翻子拳,翻是变化的意思。有人说这拳春秋时期就有,也有很多人说它产生于宋,盛行于明清,因为戚继光在他的书里提到过我们的东西,原来我也这么说,但我现在有些想法,最早哪有那么多拳种?宋代没有,明代也没有,“拳术”这个词是在明代晚期才出现的,过去练拳都是以姓氏地域来分,无非也就是长拳、短拳、南拳、北拳,没有形意、八卦、太极、地趟、翻子这么多分法。我们这个拳也许宋代就有,但把它规范化是在清朝。
我家是旗人,祖祖辈辈都重视武术。我最早的师父叫贺寿延,是清末武举,解放后做过骨科医生,他那时成立了北京市健身武术总社,在家里教人功夫,贺师父什么都教,我们也什么都学,五禽戏、八段锦什么的都学过。我是1946年生人,跟贺师父学功夫的时候,还是个小学生。那时候,吴斌楼师父经常去贺师父家玩儿,我们叫他师叔。有一次,吴师叔表演了戳脚翻子。这个拳有脚必有手,有手必有脚,手腿不分,配合得极其好。我看过就特别喜欢这个拳,但那时有门户之见,想学也不好向吴师叔提,提了人家也不会教你,毕竟是客人。后来,一个师兄对我说,你手脚非常协调,干脆去找吴师叔吧,你练那个拳最适合。每个人适合的拳都不一样,不适合的拳花再多时间也练不成,让跑得快的去练举重是没有意义的。这就好比用牛跟马比,牛再怎么使劲抽打,它也不可能跑过那马。
我是1963年投的吴师父,他一开始也不教,后来经不住我天天去磨,也就教了。吴师父说我们这一路的戳脚翻子拳传自河北蠡县齐家庄,他的师父,也就是我们师爷叫魏赞魁,曾被清朝皇室封号“御翻子”。戳脚翻子骨子里运用的是道家的法则,“翻”指的是变化,上下翻、前后翻、左右翻等四肢与身体内外的随时变化。翻则变、变则活、活则通,变动不居,柔弱胜刚强。
我们翻子是内外兼修的拳,没人知道我们“内练三经”。“三经”指的是“水津经”、“血筋经”和“易筋经”,很多人一听这些词就想起武侠小说,觉得是假的,其实是好经被和尚念歪了。关于“三经”的练法,我们在清代就有正规的教材成书了,内功并不神秘,越有用的东西,练来就越简单,收效就越明显。
过去,只有大学体校里才有馆,普通人学功夫都是在公园里,约定俗成地划块场地,叫拳场。吴师父1959年就在景山公园里开设拳场了。那时候不提倡学功夫,拳击、摔跤都取消了,怕年轻人打架。到拳场学拳需要学校证明,家长陪同,师父才能收。在拳场学功夫的人警察还要注册登记,遇到临时跟着在旁边学的,警察会过来问师父,怎么多一个?
尽管不让练,但各个公园还是有很多人练,太极、螳螂、形意,练什么的都有,大家都规矩,也不串场,都瞎聊天了,哪还有时间练功夫?那时的拳场讲文规武礼,讲究文武兼修,文武一家,文以安邦,武以定国;讲究武人要有文人相,不能像小流氓;讲究未曾学艺先学礼,人都不会做,谁还教你真东西?
我跟吴师父学拳时,每天凌晨五点就到景山公园了。先围着景山跑六圈练体能,跑完开始练拳,最后才练基本功。吴师父说,实战起来谁还等你压腿?我们那时候都穷,也没手表,就请别人帮忙看表,练到七点我就去上课。
吴师父那时的教学是两条路线。一条是为工农兵服务的全民健身路线,弘扬的是——打拳壮筋骨,踢腿活四肢,锻炼精神满,愉快乐充实,这是针对大多数人的路线,教起来也不费劲。另一条是教门里徒弟继承传统武学的路线,什么叫“三合”?什么叫“六随”?什么叫“七巧”?“三合”指的是“眼见,心至,手到”;“六随”分“内六随”和“外六随”,“内六随”指的是“脑与心随、心与意随、意与气随、气与力随、力与筋随、筋与血随”,“外六随”指的是“背与肩随、肩与肘随、肘与手随、腰与胯随、胯与膝随、膝与脚随”。诸如此类的内容都得一步一步地学,相当复杂。
年轻时,我就跟长在吴师父家似的。那么多徒弟,我是唯一几乎每天都待在吴师父家的,我那时在北京市第四十一中念书,学校和吴师父家就隔了几条胡同,放学就去吴师父家挑水扫地,天天守在他身边,吴师父的一言一行,只要心细,都是可以领悟和吸收的,收获跟一礼拜来一回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每年过春节,吴师父都会写几个字送我,印象最深的是“谨慎用功”。我那时年轻,这也觉得好,那也觉得好,什么都想学,容易动摇。所以,师父要我谨慎,不要盲目被人影响。
中学毕业后,我入伍当了通讯兵,我们部队是总参谋部的直属通讯部队,架线、挖沟,什么体力活儿都干。在部队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活儿干的时候能练功,我们是全军的技术部队,全国哪儿都去,可以到处访高人。那时候,地方上乱得很,人也不规矩,每到一个地方,经常睡午觉时就来一堆人要跟你比试,吃饭时又来一堆人突然偷袭你,前半个月总是忙着应付各种情况,不过,半个月后,就啥事儿都没有了,那些之前来挑衅的人会请我到处吃喝玩乐,跟他们老大一样。
我当兵是在文革期间,整天武斗,在外面穿着军装也怕,因为还有抢武器的。有个部队首长知道我会功夫就把我调去给他当贴身警卫,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我干了两个月就不愿意干了,太不自由,没时间练功,也没机会寻师访友。
1969年,我从部队转业到北京市机床厂,最开始是当电工,那时候,电工最自由,人们都说“溜溜达达是电工”,我一人一间房,没事就关在屋里练功。我跟老伴就是在机床厂认识的。她年轻时喜欢安静和读书,但也很支持我练功,搞对象时,我去师父家练功,也带她一起去。结婚后,我每礼拜都给师父买一斤对虾,光这一项每个月就是六块钱,那时候,六块钱都够一个人在北京生活一个月的了,她不但不反对,还把虾做熟了,跟我一起给师父送去。我在机床厂一直工作到1990年,后来调到八里庄办事处。这期间,东城体校曾经请我去当教练,我不愿意去,我跟体制内的人说不到一起,不是他们那系统出来的,也不会看领导脸色。
练功除了在拳场上练,还在家里练。在家偷偷练的我们叫“私功夫”,“私功夫”追求的是静,人静下来,思想才集中,气血才顺畅,经过调息才能练气和液,说白了就是心和肾。现在的武馆都宣扬人多气场强,练功效果好,其实都是忽悠的,人越多钱才能越多,但人越多心也就越乱,对练功是不好的。
事实上,并不是在拳场打一套拳叫练功,也不是在家里练套“私功夫”叫练功。对于真正习武之人,时时刻刻都是在练功,什么时候明白道理什么时候就在练功。我们学功夫不是按套学,套路是花架子,是练给别人看的,我们是按字学,每个字都是一个功夫,没每一项都得单练,练多长时间没有严格规定,重要的是每天都坚持。吴师父生前常说,艺不轻人,只有人轻艺。现在的人经常说自己没时间,那你睡觉吃饭又有时间?分明是不重视。
门内人讲“宁教千招会,不教一句真”,这并不是保守,而是教授之道,很多东西要练到了再教。我在1999年时曾参加“中华武术展现工程”对戳脚翻子教学片的拍摄,说句心里话,那次做的示范有点对不起大家,动作是故意做变形的。当时思想保守,很抵触这种教学片的拍摄。我们讲“明理得法好用功”,你什么都不懂,也没师父帮你“明理得法点真话”,就在网上搜视频来学动作,这能用什么功?不是瞎闹吗?
我特别不爱听“功夫练成了”这种说法,我都七十岁了,才有些东西慢慢搞清楚,因为每天的练习都有每天的体会和进步。现在学功夫的人,拜师的多,跟师父学的少。一礼拜来一次的算好的,好些人个把月才来一次,有的人甚至拜完师就几年都见不到人了。
师徒是种特殊的关系,跟师生的关系是不同的。1977年冬天,年近八旬的吴师父卧病在床后,很少有学生来看他,他们觉得吴师父生病教不了了,就不再来了,师父临终时也没人露面。吴师父过世后是我去找车送走火化的,后事办完,突然冒出好些人大喊吴斌楼是我师父,开始写各种回忆文章说师父生前私下是怎么教自己的。他们本无师徒之情,要有师徒之情,师父生病的时候为什么不关心?如果真的私传了什么功夫就更不会大喊大叫了。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借吴师父的名声来图自己的虚名,再用虚名去骗人钱财,我最讨厌这些人。
现在的武林早都乱套了。好些所谓的“大师”已经不需要功夫和技能,能说会侃懂得搞人脉关系,再东拼西凑发表几篇文章出几本书,得到领导认可就是大师,就是掌门人。其实,掌门人都是武侠小说里写出来的,真正的武林从来都没有“掌门人”这种说法。这门怎么掌?一个祖师爷教了十个徒弟,哪个徒弟敢说自己是掌门人?其余九个谁会听你的?最多只有个辈分而已。
练武的人跟养鸽子的人一样,都叫“气行”。为啥叫“气行”?你养的鸽子被别人养的鸽子拐走了,你能不气吗?肯定得去找那人。大家都练武,凭什么你的功夫比我的强?不服气就要比试,有切磋才能有进步。年轻人学武术干吗?不就是为了能用吗?
当然,切磋都得背着师父。通常都是那些爱看热闹和爱传闲话的人在帮忙拴对儿。只要打出一点点名声,就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记得1973年冬天的一天,我下班刚进家门,就来了一个人,那人说他是哪个体校的散打冠军,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北京有人说你厉害,有人说我厉害。我说,这有什么关系吗?他说,我想看看到底咱俩谁厉害。那时我已经小有名气,很多人找我,所以师父对我要求严,不准跟人比试,我就说,你走吧,你厉害。那人不走,非要比。我说,非要比就进屋吧,被邻居看到不好。那时候时兴穿翻毛皮鞋,进屋以后,我说你等我换双鞋,踢坏了你不好,换鞋时,他偷袭我,结果他就躺那儿了。
真正的切磋跟擂台比武是截然不同的,擂台有规则,有裁判,而私下的切磋都是据情而变,瞬间结束战斗。我记不清跟多少人试过手了,每次都运气好,至今还没有输过。
胆子和野性是习武之人必须具备的精神意志。我们之前怎么训练徒弟?两人一对,面对面马步扎好,互相使劲儿打对方的嘴巴,这叫练“嘴巴架”。可以防守可以躲,但必须出手,体验对方,找出灵活性。嘴巴架讲究的是眼毒、身柔、心狠、手快,脚底虽不能动。挨对方一刀也得把对方弄死,这叫胆子。没有斗意,为练功而练功,就失去了武术的本性,变为娱乐活动,就永远练不对。
有些人相信“笨人专心”,但我不收笨徒弟。教拳时,如果做几次示范都学不对,这人我就不想教了。我们这个拳最看重的是脑子灵而不是刻苦。
灵性在于脑。手法、腿法及身法的变化都出自大脑谋划,小脑运用筋肉、关节和皮肉筋骨间的膜得力的结果。若动不用脑,意气则无主张,筋肉运动则无序,拳脚便派不上用场。小脑在大脑后下方,听命于大脑,节制全身筋肉有序运动而无知觉。大脑主精神,小脑主运动,脑仁则主性命。人们头疼时,说“脑仁疼”。“脑仁”是儒家的说法,佛家叫“珠”,道家叫“丹”,解剖学称“水房”,也有人将它叫做“第六感”。
为什么我们在击打人的时候一打就变形,或是在被别人击打的时候顶不住?是因为我们的关节不牢固,力量传达不过去。容易拐脚也是因为关节松弛,没有约束力。关节筋肉和膜的强壮与否不仅可影响到功夫,还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哪一关节和哪一些筋肉合膜出现了发板、发僵、抽缩等现象,其功能势必就会受到限制。关节不稳,用时变形,攻击力便是“无源之水”。肩关节疼便是筋肉合膜的损伤,加强筋肉和关节膜的锻炼,便能日渐灵活,消除痛疼。膜是半透明的液体,脑、心、肠、骨、筋、关节、血管都有膜,无处不在。膜的锻炼有揉法、扭拧法、拍打法等很多方法,能使膜腾起来以提升筋肉的活动力,这叫“易筋腾膜”。
我一直认为什么钱都可以省,但学习的钱不能省。1980年,我在单位开了个假证明,以“医生”的名义自费去北京市广安门中医学院骨伤科进修班学习。我不是要拿医师证,习武的人不是给人治病的,而是给人制造病的。我的目的是系统地学习经络、关节等方面的理论,印证“内练三经”的说法。我发现“内练三经”的确能通过内练促使津液产生,将人体所亏欠的部分补足,从而精气神充足,气筋充实,人体内外不会轻易受到伤害,运动时强劲有力。很多练拳的人身体越练越死,像木头一样,拳打出来特别笨,一举一动别人看得清清楚楚,还怎么变化莫测?我们练的皮、骨、肉都是分开的,它们间的三层膜都练得特别活,就不会觉得累。
我比较孤独,因为戳脚翻子的理论跟大多数拳种的理论不一样,我的很多观念也跟身边的人不一样,所以聊不到一块儿。很多人一说站桩就要“含胸拔背”,但我认为长期含胸拔背是压迫心肺功能的,气滞久了还会得病。还有很多人喜欢打沙袋,但打沙袋如果没有正确的方法,其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人的内脏都靠血管吊着,如果这些悬挂件不够强壮,就经不起折腾,容易被震坏。一些人也练口内生津,但很多方法都不对,口腔里有气管、食道、幽门,生出的津要进入特定的地方才有用,如果进的是胃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也打坐,但不会坐得太久,久坐伤脾,有人说打坐时要足跟抵住会阴穴,身体摇山晃海,我觉得那也是错的,气都摇乱了,心神还怎么归中合一?好些人都说内家拳要运气,但运哪儿的气?怎么运气?都说练自己的拳能长寿,为什么能长寿?书场跟拳场不一样,戏台跟拳台不一样,被武侠小说洗过脑的人才信气沉丹田之后飞檐走壁,怎么可能?这是两种相反的劲儿,气都沉下来了,你怎么还能跳得起来?有人说练太极的实战时也能突然变得很迅猛,这可能吗?一个平时练惯了慢的人能说快就快?怎么可能?又不是神仙。你设计的动作理念是慢,脑子是不可能突然改快的,就算速度变快,动作也肯定是变形的。老话讲: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有真意。变化成了神经反射,才有自然,才能打人。功夫的玄机便是拳到自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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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