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方知我是我,鲁智深最后的醒悟
今日方知我是我——鲁智深最后的醒悟
无奈世人是雾里看人生,大梦迟不醒,纵然多少英雄已白头、多少美人已迟暮,却从不曾认真思考我是谁?谁又是我?什么才是己身的本来面目?
话说,梁山众好汉在破辽班师回朝时,经过了山西五台山(?)。这一天,宋江率了众好汉上山,去拜谒道行深幽的智真长老。但是公孙胜被委婉地留在了山下,因为他是道家传人。这里曾经是赵员外引领花和尚鲁智深落发剃度之处。当年他在这里招惹是非,将文殊院翻做了修罗场。如今上山,他似乎又闻到了一股沾了蒜泥的狗肉香味,于是他心里慌忙祷念:罪过罪过!智真长老严肃地对这位原先将文殊院闹翻了天的弟子鲁智深说道:
“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
鲁智深默然无言。智真和尚的话,其实揭示了一个很简单的哲学道理:清淡的生存,跟呼天抢地的死亡,应该是平衡的。他欣赏鲁智深的地方,也正在于此。我觉得长老这话是个真理。鲁智深跟智真和尚在禅道上的融会贯通,是心灵上的磨合。不然的话,当年他也不会那样包容鲁智深了。
鲁智深真正的江湖生涯,应该是从他下了五台山后开始的。在这之前,他单纯得可以为一个东京来的素不相识的风尘女子,拍案而起,三拳就将一个善于剁肉的关西恶霸打死,并在通缉他的布告前探头探脑的看热闹。这哪像个江湖人物?他跟五台山和尚们的斗闹,连智真长老都看得出来,鲁智深的心理状态,其实跟一个顽童并没有什么区别。
鲁智深似乎天生就是个勇猛的技击家。书中没有提及他在陕西老种经略相公(兰州军区司令员,专门防卫西夏)提辖任内使用的是什么兵器,但是,从他三拳就将剁了三十斤骨肉的、胖乎乎的郑屠打得皮开肉绽、一命呜呼的成绩来看,他拳头上的功夫,肯定一点都不含糊。他在五台山腰,一肘子就将亭子给撞倒了,那是神力。而倒拔垂杨柳,更是让东京的那伙泼皮们惊为天人。
他仓促出逃时,只携了一根棍棒。那时候行走江湖的人,手边一般都带着一根棍棒的,它既可防身,也有打草惊蛇的功能。倘遇到敌人,他们便将身边的短刀插在棍棒上厮斗,唤作朴刀。
鲁智深下了五台山之后,他的身边却多了一条六十二斤重的水磨禅杖,还有一口锋利的戒刀。这使得他在江湖上行走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夸张。但他很快就将这两样从来没有操作过的兵器,驾轻就熟了。他后来在跟呼延灼在马上过招时,也是像模像样的:毕竟是提辖(驻屯军团长)出身。不过此时,他可能也已经注重自己的形象了。
我想,在鲁智深的身上,其实正体现了武学中一种相当高的境界:随心所欲。大家想想看,倘若鲁智深手头上有一样早就得心应手的兵器,那么他的武艺,便很有可能跨越在所谓的“五虎上将”之上的。因为,鲁智深和卢俊义一样,都是不近女色的。从他们俩的生活习惯上判断,我怀疑他们练的可能是聚集精气的内功。内功强的,兵器反而就显得无关紧要了。清心寡欲有时也是一种悟性。
但是,鲁智深下了五台山之后,他的心眼,远远没有他的兵器那般咄咄逼人。你看,在桃花庄,他要“说姻缘”,结果却将“小霸王”痛揍了一通。唯一一次看到他的心计,就是在东京“大相国寺”后的菜园子里,一帮泼皮要将他拖扯到粪池里难堪的时候,他窥出了端倪。但是这份心计,我觉得实际上更像是一种农民式质朴的直觉。——这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当年鲁智深下山时,智真长老送了四句偈语给他: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其中意思,大家想必都知道了。谶语其实只是对人的信心的某种考量。你要怎么延宕它的意思都可以。所谓的辩证法,其实都是从佛家过来的。
而这一天,在江湖上闯荡了好几年的鲁智深,又出现在了一如既往的智真长老面前。从鲁达第一次上五台山起,智真的慧眼,就一直在光顾着他的质朴的的心境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在佛家看来,至善的人性,是后天修成的。智真对杀人放火无数的鲁智深的这种先知的敏感,似乎与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理义相悖。但其中凝结的,却正是佛家的辩证法:
众象的合理之处,须得从反面去看。
《红楼梦》里,迷上了凤姐的贾瑞,因数次正照“风月宝鉴”,痛快彻骨,就不住地遗精,结果一命呜呼了。人生是个苦难的历程,它只是造物主的假设的一种实体存在。因此所有的美丽,其实都是幻觉。只有死亡之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那是永恒。
智真长老本身在《水浒》中,就像是一条绵延不息的偈语。他是鲁智深命运与施耐庵自身思想的陪衬。是他在芸芸众生中,替鲁智深撞开了那扇坚硬而神秘的死亡之门。在他看来,生与死之间,的确是存在有一扇铁门的。而这道铁门限,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跨得过去的。于是,死亡便充满了神秘色彩,显得异常的美丽动人。死亡的确就在我们的身后,只不过我们发现不到而已。
智真长老对智深说道:
“‘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
‘遇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小说如果不写虚,只写实,便没有多大的意思。我们文学评论家的理念,至今仍然逗留在前苏联的那一套刻板的理论中,想起来都替他们脸红。智真长老的智慧和他的偈语在《水浒》中,其实只是虚笔。中国文化中,儒道佛经常三位一体,血肉相连,你想掰都掰不开来。我们别以为施耐庵真把佛家看得那么神,他笔下的张天师,罗真人等都是道人,他们似乎更神,更有Power。不过他们上窜下跳的,都是忙的世间之事。施耐庵在故事中,将他们虚幻的Power用技艺性的写实手法处理了。同时又将看似实在的东西,化解成虚幻的形象。
接下去的故事中,我们看到,在擒了方腊之后,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鲁智深住宿于杭州临近钱塘江的“六和寺”中。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忽然间潮声大作,如战鼓轰鸣,铁马金戈,铺天盖地而来。鲁智深不解是何声响。寺中僧人告诉智深,那是潮信。
智深忽然大悟了。下面一段对话很有意思。智深拍掌笑道:
“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
寺内僧人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夜必当圆寂。”
于是他留了一篇颂语,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寂然而没。颂语写道: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段文字,我是噙着热泪看的。能把死亡描述得如此从容动人的,真是一种透悟!而身当其中的鲁智深,让我看到了人生的觉悟与博大的欢喜。我也因此为自己假设的生命,感到无比的骄傲!生命本身,其实还是异常美丽的!
鲁智深一生杀人如麻,他其实是在反面修身。但他的杀人,却是为了行善。相比之下,很多人的行善,却是为了杀人,那才是最可怕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中的“屠刀”所指的,在我多次阅读《水浒》之后,我以为它不单只是人们手上亮晃晃地攥着的杀人利器,而更应该是暗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与种种可怕的生存机谋!鲁智深手里拿的是戒刀和禅杖,而胸怀里却深藏着一个至善至诚的童稚之心,以及一腔沸腾的,洒不尽的热血。我以为,这腔热血,便是我们现在所津津乐道的终极关怀!
人的一生,其实是个慢慢发现自己迈向死亡的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渐修。“今日方知我是我”,这应该说是彻悟。人要真正勘破自己的一生,是相当困难的。所以,人一旦活到这种境界,死亡之门,便会象钱塘江潮,惊天动地、澎湃汹涌地向你打开。然后你又悄无声息地,消隐到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很多宗教的教义,其实是共通的。
我觉得,对自身灵魂的不断锻铸,是一种真正的活着体现。人的灵魂得到肯定的前提,必须是高尚的。没有这个前提,人类所处的假设的空洞的房屋,便会轰然倒塌。你可以杀人放火,你可以放纵**,甚至以种种漫不经心的名义欺世盗名,但是,你千万不要放弃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点淡如萤火的灵魂的烛光!这是上天对我们的烛照!我想,这或许便是鲁智深的镜像所隐藏的某些意义吧。
最后,天上突如其来地降落的石碣上,“天孤星”鲁智深被指定排名在第十三位,在李应和朱仝之后,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的角色孤愤的光辉,反而是突出了梁山上政治结构中的种种破绽。这也是江湖上游戏规则的灰暗之处。
所以我们情愿赞同茅盾的说法:
“对于鲁达,我们却除了赞叹,别无可言。”
鲁智深扛着禅杖,不惧强权,向前进击的坦荡、威武、真正的武士形象,必将在中国民俗文化中熠熠生辉!
和林沖極要好的
佛教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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